中秋特刊：中东国家的伟大复兴梦
文 / EqualOcean 创始合伙人 黄渊普
我经常被一些人问到这样的一个问题：你看好出海中东，看好沙特的前景么？这样的问题在中国企业出海中东非常热的当下似乎非常容易回答；2023年1月我去过沙特首都利雅得，从2024年开始我所在的机构EqualOcean发布过多份"沙特研究报告"、也组织过多次出海中东的圆桌讨论活动。
出海沙特的人普遍相信沙特的美好未来，尤其是认为沙特王储兼首相萨勒曼出生于1985年、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打造一个"伟大的"国家。而王储比出海沙特的中国企业要更自信，他接受采访时曾公开说：沙特要成为世界前七的国家。在不少沙特人看来，他们的国家是伊斯兰的宗主国、是两大圣城（麦加、麦地那）的守护者，世界前七的目标理性务实。先知默罕默德和其追随者就是从麦地那、麦加出发，在中世纪建立起了一个横跨亚欧非的阿拉伯帝国。
中东这个区域不缺"伟大"的文明和帝国，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文明、尼罗河的古埃及文明，是公认的人类最早文明。后来，从今天的伊朗出发建立的波斯帝国，以巴格达为中心的阿拉伯帝国，以伊斯坦布尔为中心的奥斯曼帝国，都曾是横跨亚非拉的大帝国。中东有孕育强人的土壤，在沙特王国的萨勒曼王储喊出"伟大复兴"之前，中东近现代史上已经有过多位强人有过类似的梦想。
我对"伟大"有天然的怀疑，了解完中东历史上其他几位强人的伟大复兴后，我对沙特王国和萨勒曼王储的信心都不足。
埃及的泛阿拉伯复兴梦
最先给人复兴希望的是埃及，这个国家进入近现代史的时间是1805年、这一年名义上仍处在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埃及赢得了实际上的独立，"伟大的"穆罕默德阿里成为了统治者。今天回头看，穆罕默德阿里期间的埃及是中东最早推进现代化改革的国家，比中国的"洋务运动"早了约半个世纪、并且更全面。
除了在工业和军事上引进技术、发展军民工业，创建新军、大力发展海军外；阿里在农业层面重新分土地、兴修水利、发展经济作物；同时改善交通、发展贸易；在教育上创立新式学校、向欧洲派遣留学生。从各方面看，埃及的改革称得上是非常全面，到1839年时埃及已经有战舰31艘、海军1.5万多人，成为地中海东部最强大的海军国家；埃及人口快速增长，1800年时是450万，100年后达到了1000万。
实力强大后，埃及试图成为第二个阿拉伯帝国；为此，1811年埃及往西侵入了阿拉伯半岛，并在1818年时完成了对半岛的占领。1820年，埃及往南进攻苏丹、3年后完成了占领。1831年，埃及的军队差点攻入伊斯坦布尔灭掉奥斯曼帝国，在列强的干涉下才免遭倾覆。1939年，奥斯曼帝国又再一次被埃及打得无还手之力。1840年、也就是中英"鸦片战争"爆发之年，英国舰队直接下场帮助奥斯曼帝国，这才把埃及打回了现实。
阿里的接任者们推行全面西化政策，对外宣称埃及是欧洲的一部分。1869年苏伊士运河的开通，这对世界贸易是好事，但对埃及来说很长一段时间更像是"诅咒"；因为运河埃及对于欧洲的战略重要性大幅提升，也因此逐步丧失了对自身命运的控制，后面英国进入埃及、成为了事实上的统治者。1922年，埃及成为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但苏伊士运河的权力依然没有收回。
30年后的1952年，埃及国王被革命推翻，埃及进入了共和国时期。这个时候埃及又出现了一位强人：纳赛尔。他在1945年成立、总部设在开罗的阿拉伯国家联盟（阿盟）基础上，成为了泛阿拉伯主义的积极倡导者和代言人；尤其是1956年7月纳赛尔宣布将苏伊士运河国有化更加使他名声大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埃及自视为阿拉伯世界的天然领袖。同时，作为不结盟运动的创始人之一，纳赛尔在亚非拉享有广泛声誉。
纳赛尔时期的埃及一度成为各阿拉伯国家最尊敬的大哥，叙利亚主动要求与埃及合并，双方成立了阿拉伯联合共和国；也门、伊拉克等国内部也有主张与埃及合并的强大势力。但作为阿拉伯世界的领袖，埃及领导对以色列的几次战争（阿以冲突）中表现拉垮；1970年纳赛尔去世后继任者萨达特为了收回西奈半岛，1977年向以色列妥协达成协议，埃及因此被踢出了阿盟、声望大减，直到1990年阿盟总部才迁回开罗。
1982年埃及人口达到了4600万，超过土耳其成为中东第一大人口大国。但之后在穆巴拉克的带领下，埃及走上了漫长的衰退；2011年"颜色革命"穆巴拉克下台后，埃及离复兴越来越远。目前人口高达1.1亿、但产业单一的埃及经常陷入入不敷出的困境，其塞西总统多次对外卑微借钱，早没有了阿拉伯世界老大的样子。
土耳其的奥斯曼复兴梦
默罕默德阿里推动埃及全面改革之后，中东另外一个通过改革而崛起的是土耳其。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站错对，奥斯曼帝国被肢解、其各组成部分纷纷独立，土耳其成为独立的国家之一。有人把奥斯曼帝国称为奥斯曼土耳其，这不是一个准确的等式。奥斯曼帝国是一个"散装"的帝国，埃及也曾是其重要部分，土耳其只是恰好独立自奥斯曼帝国的最核心部分，和后来的俄罗斯与苏联的关系有些相似。
土耳其的国父凯末尔是中东近现代史上最有智慧的政治家之一，他带领土耳其打败了入侵者、维护了国家利益，1923年10月独立后引导国家一步步走向了世俗化。系统的改革有条不紊地推进，等到他1938年去世时，土耳其已经是完全不同于奥斯曼帝国的资本主义国家，当时的土耳其坚决推进"脱亚入欧"；但如果按人口和经济体量，土耳其都位列中东第一。
凯末尔的继任者伊斯梅特引导土耳其走向了民主，在50年代成为多党制国家。多党制的土耳其，一度释放了土耳其的活力，50年代土耳其经济进入繁荣期，另外1952年土耳其加入了"北约"、成为了美国的盟友之一。这个时期的土耳其，成为了传统国家现代化转型的成功样板。但后续随着土耳其政治日益碎片化，土耳其的经济时好时坏，没有达到原先的预期。
伴随着伊斯兰政治在80年代的兴起，土耳其开始重返中东。尤其是在1995年伊斯兰政党繁荣党执政后，土耳其总理内切梅廷·埃尔巴坎牵头成立了"伊斯兰八国集团"，邀请伊斯兰国家里面最强的八个加入，秘书处就设在伊斯坦布尔，中东的另外两个大国伊朗和埃及是成员国，沙特不在名单里。2002年，源自繁荣党的正义与发展党（正发党）上台，埃尔多安在次年成为总理掌权。
（2003年9月3日作者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街头自拍）
正发党执政的前十年，土耳其国内生产总值（GDP）年均增速达到5%，2003年至2007年甚至超过9%，人均GDP翻了近三倍。自信心爆棚埃尔多安，希望推动土耳其成为伊斯兰世界的领头羊、梦想重拾当年奥斯曼帝国的荣光。2022年10月，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公布了“土耳其世纪”的愿景，提出让土耳其在政治、经济、科技、军事和外交等领域成为世界十大国家之一。
沙特王国萨勒曼王储的目标是前七，土耳其埃尔多安的目标是前十，相比之下埃尔多安略显谦虚。
伊拉克的民族复兴梦
在中东想恢复往日荣光的国家，伊拉克也曾算一个。实际上在中东各大国里面，伊拉克各方面的条件都相当好。所在的区域是两河流域、非常适合搞农业，曾孕育了人类最早的文明；后来阿拉伯帝国鼎盛时期的阿拔斯王朝，都城就设在巴格达。20世纪石油成为最重要的商品后，伊拉克探明的石油储量也排名世界前五。
近现代伊拉克的发展和苏伊士运河的开通有关系，伊拉克的农产品从两河流域出波斯湾、过苏伊士运河运往西方国家，带动了当时还属于奥斯曼帝国一部分的伊拉克的发展。一战后的1918年，奥斯曼帝国被迫把两河流域的三个省托管给英国，英国把这三个省打包合并为了一个国家、称为伊拉克国。1932年，英国允许伊拉克完全独立的同时，把科威特分离了出去。
埃及领导人纳赛尔自20世纪50年代初到1970年去世，他一直是阿拉伯民族主义最为著名的一张面孔，但是作为一种切实可行的政治意识形态，阿拉伯民族主义思潮最初是在伊拉克形成的。1947年，泛阿拉伯主义的"复兴党"成立，该党认为不可分割的阿拉伯国家是被西方帝国主义者搞成了分裂。1968年，"复兴党"在伊拉克再次取得政权后，萨达姆逐渐掌握了实权。
1970年纳赛尔去世后，埃及放弃了扛泛阿拉伯主义的大旗，不再是泛阿拉伯主义的领导者，有钱有野心的伊拉克举起了泛阿拉伯主义的火炬。萨达姆把泛阿拉伯主义和伊拉克民族主义结合起来，前者强调在巴格达阿巴斯王朝统治下阿拉伯人所创下的辉煌帝国与高度发达的文化，后者强调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前阿拉伯人创造的伟大文明。萨达姆认为，伊拉克人是这两种伟大文明的继承者。
凭借丰富的石油资源以及把石油资源收归国有，伊拉克在70年代发展迅速。1972年至1980年间，伊拉克的石油收入从5.75亿美元猛增至260亿美元。资金充足后的复兴党政府进行了各种建设，服务于自己政治利益的同时改善民生，到1980年时伊拉克人均GDP近3900美元、在中东大国里面排名第一，教育、卫生服务、电力生产、大规模工业建设、军事方面在阿拉伯世界也首屈一指。1980年，伊拉克领头组织了一次阿拉伯首脑会议，会上诞生了《阿拉伯民族宪章》，呼吁阿拉伯国家团结一致、抗击外国侵略者，当时的伊拉克俨然一副阿拉伯世界老大的模样。
1980年自信心爆棚的萨达姆侵入伊朗、90年代伊拉克入侵科威特、2003年和美国之间的战争爆发，2011年美军撤离后伊拉克又陷入了内战；持续的战争把伊拉克带入了无尽的灾难。这几年来，伊拉克局势趋向于稳定，但伊拉克的生活水平依然没回到1980年战前的水平。曾经的中东老大荣光以及民族复兴的美梦，年轻一代的伊拉克人已经完全无感。
伊朗的波斯帝国梦
中东另外一个有伟大理想的国家是伊朗，和埃及、伊拉克类似，伊朗（波斯）也是一个有数千年文明的国家，被阿拉伯帝国所征服后民众改信了伊斯兰教。不同之处是，伊朗属于伊斯兰什叶派占绝大多数，其波斯人、波斯文明也和阿拉伯人、阿拉伯文明有很大不同。
伊朗在中东的崛起是在1925年礼萨·汗成为波斯国王后开始的，礼萨·汗向土耳其的凯末尔学习，在伊朗推行一系列改革，收回国家主权、巩固中央集权和国家统一，大力发展现代经济和推进世俗化，包括1935年禁止妇女戴佩头巾。另外他还尤其热衷于弘扬波斯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建立新的民族认同。在1941年礼萨·汗因为亲德立场被英国和苏联强迫退位时，伊朗已经实现了全面的蓬勃发展。它具备了工业架构，在主要日用品如纺织品、糖、其他加工食品等方面都做到了自给自足。
他的儿子礼萨·巴列维继任国王后，基于对英国和苏联的惧怕，他选择了倒向美国。他过于亲西方尤其是美国的政策损害了国家利益，二战后在民族主义情绪下要求将石油国有化的运动高涨，穆罕默德·摩萨台成为首相、组建了与巴列维国王政见不同的政府。1953年，在美国的帮助下摩萨台政府被推翻，巴列维国王和美国的关系进一步升级为了盟友关系。
为了实现当年波斯帝国的荣光，巴列维国王在1963年推出了社会改革，目的是将伊朗建设成君主专制统治下的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其中的选举法修改的一项内容是承认妇女享有平等的社会地位，引发了宗教人士的反对。尽管存在分配不公平的情况，但改革使伊朗的经济总量和综合国力大幅提高，1973年的GDP相比1963年增长了近300%，大量人口从农村迁入城市。为显示伊朗的“繁荣昌盛”，巴列维国王耗费巨资在1971年10月为波斯帝国建国2500年举行大规模的庆祝活动，约有60个国家的元首、政府首脑和代表参加庆祝典礼。
1979年伊斯兰革命前的伊朗，经济总量在中东遥遥领先。伊斯兰革命后的伊朗，和美国及其盟友以色列的关系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也被阿拉伯世界所忌惮和排除。1980年开始的"两伊战争"，不仅使伊拉克走向了衰落之路，也搭上了伊朗的前途。到今天，伊朗依然是中东的大国，但复兴波斯帝国的梦已经遥不可及。
沙特王国的泛伊斯兰复兴梦
和上述四国相比，沙特阿拉伯的崛起时间更晚。沙特家族祖上建立的第一沙特王国和第二沙特王国，都更像是松散的部落联盟，第一沙特王国就是被前文提到的埃及统治者穆罕默德阿里派军所灭。1932年伊本·沙特建立了现代版的沙特王国时，这个国家依然一穷二白，直到1938年发现了石油后沙特王国才开始有了一些新发展。
在五六十年代，主张共和的埃及总统纳赛尔以泛阿拉伯主义谋求阿拉伯世界的领导权，极力维护君主权力的沙特在1962年建立穆斯林联盟，以泛伊斯兰主义为大旗与埃及对抗；埃及和苏联拉近关系，沙特王国则选择靠近美国。1969年，沙特发起成立了伊斯兰会议组织，它成为国际上最重要的泛伊斯兰主义组织。但整体而言，当时阿拉伯世界的中心在埃及而不是沙特。
七十年代，伊拉克和伊朗又一度风头正盛，沙特虽然也有石油财富，但没有像伊拉克和伊朗那样建立起现代政府能力、多元化的产业及军事实力。80年代后，沙特王国在中东的位置感才明显变好。标志性事件一是1980年沙特王国的石油国有化最终完成；二是在1981年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海合会）成立，总部设在沙特首都利雅得。1986年，沙特的法赫德国王在自己的名字上加上了 "两圣寺护法 "的称号。
（2023年1月23日，作者在沙特首都利雅得街边的自拍）
在80年代的两伊战争中，沙特王国斥资250亿美元支持伊拉克。在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战争中，沙特王国跟随美国参与了对伊拉克的轰炸。有了越来越多石油资金后，沙特王国大力发展军事，军费开支保持世界前列。越来越自信后，沙特王国介入地区事务日益增多。2015年，沙特王国领导的十国联军对也门胡塞武装发动了战争，帮助也门政府军收复了部分区域。2016年，沙特王国和伊朗断交。2017年，沙特王国指责卡塔尔支持恐怖主义并与之断交。
沙特王国在2016年宣布了"2030愿景"，2018年沙特王储萨勒曼因为"卡舒吉事件"被西方孤立后选择进一步靠近中国，之后由"2030愿景"和两国关系拉近一起推动形成了中国企业出海沙特的热潮。中国企业在分析看好沙特的原因时，除了沙特特别有钱外很难找出其它的亮点。实际上，伊拉克、伊朗的石油资源也不少，前者因为过于自信去实现复兴梦而仓促发起战争，后者在改革的过程中没有处理好贫富差距问题而陷入困境。
萨勒曼王储推进改革已经七八年，很多去过沙特落地做事的人都有这样的认识：沙特从上到下尚未形成组织能力。其实，富国改革比穷国改革更难，即便萨勒曼王储有理想、可以鞭策身边的人，但各王室成员、各大家族、甚至普通中产阶级都不愿意折腾。如果改革是为了活得更好，现在已经活得很好的情况下，还可以拿什么去激励不愿折腾的沙特本地人？
萨勒曼王储也会面临四个国家曾经碰到的问题：极端势力反对、贫富差距扩大、民主政治诉求。目前萨勒曼王储表现出来的暴躁多变，很难让人相信他比曾经的默罕默德阿里（埃及）、凯末尔（土耳其）、礼萨·汗（伊朗）更有能力和智慧；给我的个人感觉是，把萨勒曼王储和萨达姆（伊拉克）、礼萨·巴列维（伊朗），埃尔多安（土耳其）放一起比较会更合适。
萨勒曼王储的理想，比当年埃及总统纳赛尔、伊拉克总统萨达姆要更大，他不仅想成为4.8亿阿拉伯人心目中的领袖，更想成为全球19亿穆斯林心目中的伟大英雄。在中国企业家圈子，大家看"二代"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不怕"二代"吃喝玩乐，就怕他有创业理想；吃喝玩乐一般败不了家，创业却有很大的概率使上一代的积累功亏一篑。
祝愿萨勒曼王储一切顺利，不要辜负了看好他的中国出海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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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黄渊普，无党派人士，EqualOcean创始合伙人，畅销书《新出海浪潮》作者。毕业于外交学院、纽约大学Stern商学院MBA、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金媒八期。2014年2月，创办科创产业信息平台和智库亿欧，获多轮VC融资。2018年11月，创立EqualOcean。
黄渊普学生时代曾从事跨境电商创业、并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实习；后在央视网、艾瑞咨询、美团等机构工作过。黄渊普2019年5月获上海市青年五四奖章，2020年11月当选为APEC中国数字经济委员会专家咨询工作组委员，2021年11月入选胡润全美创新杰出人物。
黄渊普致力于连接中国与世界、推动中国企业出海全球化，2023年4月发起了行业顶级组织和社群「出海全球化百人会」，聚拢了数百名出海全球化方向最具代表性的企业家、学者、媒体人等。同时黄渊普联合发起了「出海全球化杰出青年网络」（GGY），以推动中国年轻一代敢于出海、更好走向全球化。